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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温】《眠云》(甜虐一发完)

CP:周温

 @Hermes 点梗:坠崖后的病弱老温被阿絮宠。

一发完,甜虐风,加了私设:此篇发生在周温二人被赵敬逼至绝境,温客行当众自尽之后。

《山河令》结局了,感恩一切相遇!

(注:悬崖撒手,比喻人至绝境,只能另作选择,义无反顾;也指在紧急关头,放下一切不管。)

 

周子舒是个很容易绝望的人。

他总觉得自己的名字里,分明有那么几分“自赎”的意思。

在初次为天窗杀人后,他也曾去佛前听诵。

褐黄的旧蒲团硌得他双膝发痛,方丈知他心神不定,长眉一挑,金刚怒目,开口时却只念了两句偈语:

“悬崖撒手,藉草眠云,四方八面,移南作北。

佛祖不历处,古今不到处,如何行履。”

秦九霄死后,周子舒第二次跪向佛前,此番蒲团更旧,仅余薄衾一裹,周子舒却不再觉得膝头刺痛了,换了钝痛自心脉起,在胸口郁结。

方丈只垂手敲那木鱼,并不理他。

周子舒自知无趣,起身告辞时,幼年的小沙弥摇摇晃晃地拖着长长的竹扫帚跑进来,一头扎进方丈怀里,方丈手抚小沙弥的脑袋,一笑反入红尘。

周子舒第一次悬崖撒手,是自毁。

七窍三秋钉入体,他与偌大朝堂彻底割席,一人一马,踏雪出京。

周子舒第二次悬崖撒手,终得自救。

只不过,此番他当真是实实在在地身处崖底了。

周子舒跪在崖底地碎石上,拖着几乎力竭的身子,将温客行从崖下水草丛生的深潭中抱上来。

他总觉得自己命带背运,有那么几分孤煞的意思,天意对他捉弄甚多,以至于周子舒甚至不敢伸出手去探一探怀中人的鼻息,只能跪坐在崖际深潭边,把过去跪在佛前祈祷过的宽恕逐一收回来。

如果诸天鬼神只能实现他此生唯一一个愿望,他希望换温客行回来。

周子舒一身血污混杂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些是温客行的,哪些又是他自己的。

他左肩中了一箭,箭簇还埋在血肉里,手指动一动都觉得痛彻心肺,可这种痛却让周子舒暗自高兴,还会痛,就说明自己还活着,还有机会把温客行救出去。

半拖半抱地将温客行从膝弯处揽起,周子舒提着半口气不敢松懈,一步步向着山外挪去。也许赵敬正带人候在山门外,等待最后毫不费力的剿杀。

那又如何呢。

周子舒心下疯狂地想,温客行,大不了,我陪你去做鬼。

万劫不复,孤心不改,咱俩就做一对儿山间野鬼吧。

每逢月至,我陪你游荡人间。

叶白衣抢在赵敬之前追了过来,崖底一线天光折射出的剑芒扫在周子舒眉宇间。

周子舒完好的右手揽紧了温客行,伤重的左臂忍着剧痛去摸腰间的白衣剑。

叶白衣大约是惊讶眼前这全盛时都无法在他这里讨到半点胜算的后生晚辈,如今已在强弩之末摇摇欲坠,反倒真的荡起一身杀意,认真地要与他赌命。

叶白衣心下好笑,嘴上亦不饶人:“你连放下他都舍不得,拿什么跟我打?”

“用命。”

周子舒短促地抛了个沾着血的答案给叶白衣。

叶白衣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答案,在他孤独又漫长的生命里,命对他而言已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甚至比不上眼前这奄奄一息的小蠢货请他吃一盘猪肉白菜馅的饺子。

叶白衣在周子舒身前蹲下来,伸手想去搭温客行的腕脉,周子舒无力地躲了一下,终究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白衣捏上温客行的脉门。

“就剩半口气,就算我不动手,他也活不过半刻了。”

说完叶白衣看着周子舒含泪瞪圆的眼睛,似乎很满意自己这句话带来的效果,挑起唇角:“还不快求我一下?”

在周子舒开口前,叶白衣已顺着腕脉递了几丝温软内力过去,稍稍护住温客行几近枯竭的心脉,指腹一转,又再加了几分内劲打通淤在温客行肺脉里窒住呼吸的污血,温客行口鼻中呛出两腔血块,单薄的胸膛痛苦地震颤了几下,随后卸了所有气力,惨白着面色在周子舒怀里没了声息。

“前辈……”周子舒霎时慌乱,面上再也找不见方才说要赌命的笃定。

“半口气还吊着呢,暂时死不了。”叶白衣一皱眉,“碎骨割破了肺脉,你抱稳些。”

周子舒像揽着块薄如蝉翼一碰就碎的浮冰般不知所措起来,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稍微一颤就有大口的血从温客行口鼻中涌出来,似乎五脏六腑早已碎了,只剩下这么一副躯壳,碰上一碰也要破裂开来。

叶白衣明白周子舒此刻关心则乱,指望他能忽略温客行此时的惨状、狠下心来置之死地而后生实属不易,于是叶白衣只好沉了语气:“这山崖高八十余丈、谷下到山外二十余里,你若是没有把握带着他逃出生天,就暂且把他交给我,我们在我城中落脚的客栈碰面。”

周子舒一双眼睛像是长在了温客行身上,此刻虽不舍,仍是咬咬牙松了手。

若是救不回来,此刻便是死别了。

周子舒支着剑,单膝跪在地上,努力忍着泪哽咽道:“前辈要什么,事后尽可来讨。”

叶白衣鼻音中哼了一声,一把揽起温客行纵身而去。

“留着你俩给我包饺子吧!”

 

周子舒一路避过几方搜捕,拖着残躯狼狈逃入城中时,在晃动的黄昏下遥遥望见旧时老友的西域高头马。

景北渊和乌溪终于来了。

周子舒心头一热,这些年在胸膛里几乎凉透的热血混着委屈全化成了两眼眶的热泪,旧人重逢,却是此等情状。

从前他双手沾满血污,是为一争朝堂。

此刻他整个人浸在温客行的血里,却是只争朝夕。

景北渊翻身下马,几步便奔至周子舒身边,搀住摇摇晃晃已然脱力的周子舒,满眼骇人的血迹让景北渊胆战心惊:“是谁伤你?”

周子舒只是摇头,恨不能如孩童般恣意放声悲泣:

“是我的报应。”

这么多年刀口舔血,景北渊还未曾见过世间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将周子舒摧折至此。

周子舒被景北渊搀着,跌跌撞撞地踏进客栈,此处已被叶白衣用之前温客行给他的银子包下,小二一见了满身染血的周子舒就慌张喊道:“叶大侠!你等的那人来了!”

叶白衣并未应声。

“……老温。”

周子舒心中一颤,忙挣开景北渊快步冲入房中,见叶白衣正在以自身内力帮温客行疗伤,这才放下心来,脱了力气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肝肠寸断,不过如是。

景北渊在周子舒的信中听过温客行的名字,周子舒寥寥数语,倒没有讲太多与温客行相关的事,只是每每提及温客行,总像是在写自己捧在掌心里生怕跌了的雏鸟,每个字都是托孤一样的嘱托,托他若是听闻京中有变,就来青崖山寻温客行,带他离开中原,托他帮忙打听孟婆汤的解法,托他……

景北渊从字里行间生生勾了个脆弱易碎的琉璃美人模子出来,几次暗笑周子舒从前杀伐决断的英姿如今半点不剩,全心栽在了一个玉雕身上。

今日终于见到玉雕本尊,却是真真被当面跌碎在周子舒身前。

乌溪知道周子舒是景北渊所剩无几的朋友之一,不等周子舒开口相求,就主动开解道:“周庄主放心,我必定倾力一试。”

说话间,叶白衣已收掌,因损耗过多,偏过头去低咳了几声:“人道是祸害活千年,依我看,这小蠢货命里带的全是长命百岁的卦象。”

乌溪在房中寻了一圈,终于寻到半壶未凉的热水,将随身带来的药丸化在茶盏里递到周子舒手中:“把这颗药喂下去,能吊住至少半年性命,剩下的伤,咱们慢慢治,就算是抢,也能从阎王殿里给你抢个完完整整的人回来。”

 

温客行是被窗外的爆竹声吵醒的。

不算大的屋子里足足摆了五六个炭盆,他喉咙间干涩发痛,浑身上下却仍觉得冷得要打颤,手脚酸软无力,每一寸骨节都被扎了钢针般痛入骨髓,温客行眼前一阵阵昏黑,过了片刻,才稍稍清明起来,他望见周子舒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在灯下折着什么。

影子被跃动的烛火描在墙上,一跳一跳的。

温客行试图唤他“阿絮”,张了张嘴,干哑的喉咙没发出半点声音,倒是牵得肺里闷痛,带出两声轻咳。

周子舒动作一滞,猛地回过身来,难以置信地对上温客行清亮带笑的眸子。

温客行这才认出,刚刚周子舒手里仔仔细细折的,是张从庙里求来的纸笺,他正小心翼翼地把写满了吉祥话的纸笺往一个小小的护身符里。

周子舒忙起身倒了半盏热水,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又小心地吹凉了几分,熟练地把温客行瘦削的身子揽在怀里,一点点帮他润喉咙。

水一入口,温客行再次呛咳起来,肺里一呼一吸都带出剧烈的咳嗽,心口闷得厉害,整个人在周子舒怀里微微颤抖着咳成一团。

周子舒神情自若地含了半口水,以唇舌相渡。

温客行伤病中昏沉半年未醒,水米难咽,周子舒只能用这种笨法子喂温客行药汁和清粥,久而久之周子舒已视若寻常,反倒是温客行彻底红了耳尖。

他平时牙尖嘴利,嘴上厉害,真到了这等时刻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温客行原本肤色就偏白,久在伤病中浑身更没血色,耳尖一红,恍若凝了两粒红豆,看得周子舒心痒,恨不能亲亲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脆薄皮肤。

喉头稍润,温客行安心在周子舒躺稳:“阿絮,我睡了多久。”

周子舒避而不答,只说今日乃是除夕,连叶白衣也来四季山庄一起过年了。

温客行回忆起方才热闹的爆竹声来,问周子舒怎么没去凑凑热闹。

“我哪有心思?”

周子舒佯装生气,在温客行脑门上点了点,数落道:“你昏睡这段时日,把阿湘和成岭吓坏了,就连那爆竹也是特意买来辟邪用的。”

温客行精力不济,开始还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后来又窝在周子舒怀里睡了过去。

周子舒把他冰冷的指尖攥在掌心里一点点搓热,阿湘放完两串爆竹,抖落一身雪沫,在外面靠着火炉祛了寒气才推门进来:“痨病鬼,准备出锅捞饺子了,快来。”

阿湘没料到温客行已醒了,这段日子为了哄大家开心,语气里故意叽叽喳喳,语调又快又急,本就像小鞭炮一样,温客行听到声响皱了皱眉,阿湘跟着“哎呀”了一声,两步并作一步窜到床前:“主人你、你——”

话没说完,阿湘嘴一咧,满腹委屈尽做嚎啕,竟跪在温客行床前放声大哭起来。

里屋骤起的哭声吓得正往嘴里塞饺子的叶白衣筷子一甩就冲进来,看见这一幕,哭笑不得地嗤笑了一声,抬手在阿湘脑袋上敲了一记:“你这一嚎,险些噎死我。”

还抓着半碟子醋、满头面粉像个花猫的成岭也在门外探进头来。

阿湘脑袋上挨了一下,挠挠脑袋破涕为笑:“我这不是……嘿嘿,开心嘛。”

温客行跟着阿湘一起勾唇,动作一大又埋头咳嗽起来。

周子舒忙把人在怀里圈好,抬手轰人:“行了行了,少说两句。”

叶白衣又替温客行摸了脉,说是脉象虽弱,好在还算稳定,只是少不得落下咳疾和畏寒的毛病,如今丹田空空,内力不剩半分,前路尚未可知,说不好寿元会否有损。

老怪物说这些话时并不避着温客行,他知道这小蠢货并不怕听这些,怕的反倒是周子舒,若不是当着温客行的面一口气讲出来,秦怀章这徒弟听了只怕是又要一个人偷着去佛前一跪一整夜。

温客行的确并不关心这些,反而扬着脸问周子舒钉子的事儿。

周子舒支吾了一阵,只说大巫和七爷自有法子。

 

七爷,大巫。

温客行夜里五脏生寒,煎熬难以入眠时,就把这两个名字放在舌尖上颠来倒去地念,念来念去,品出一股他不曾参与过的亲昵来。

这是周子舒的知己故交。

周子舒有着他不曾参与过的过去,那时的周子舒,光华万千。

温客行只觉得周身皆冷,衾被里冷得像在冰窟中泡过水,呼吸也不畅似是憋闷着想哭,说不清究竟是伤病所累,还是他当真有些酸楚。

周子舒的过去,是可以堂堂正正写进史册的辉煌。

他曾与旁人携手聊着家国天下。

而现在,这样一个人,被他扯着一起跌进了一个名为复仇的泥淖。

温客行顿觉自己在周子舒的生命里是暗色的一角,忍不住怀疑,若是当初他逢着街边烂醉乞丐打扮的周子舒,没有上前搭话,周子舒会否度过本应属于他的、潇洒快意的三年?

五内寒痛,绞得温客行忍不住微微蜷起身子,努力屏息才不让痛意从唇齿间漏出去。周子舒夜夜牵挂,并不曾真正入睡,听到身畔辗转,忙伸出手,将正在独自忍痛的人圈进怀里,温热的手从里衣的褶皱间抚进去,掌心缓缓在温客行腹间

打着轻而小的圈,这一点点暖意被温客行紧紧攫住,他贪恋而惧怕地缩在周子舒怀里,很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周子舒吻他飞蛾般颤动的眼睫,与他呼吸相缠。

“不许再胡闹了。”周子舒假意嗔怪。

周子舒舍不得说那个“死“字,把温客行一心一意求死的孤绝碾碎了,转圜成不轻不重的胡闹二字。

温客行又昏沉起来,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温客行躺卧半载,如今浑身上下没有半块骨骼肌肉有力气支撑他独自站起来走动,镇日无所事事的叶白衣,并上几乎算是添乱的成岭和阿湘,日夜赶工帮温客行做了个轮椅出来。

却不料温客行对这东西颇为抵触,周子舒知道他心中不愿对旁人示弱,只好把那木头椅子藏进柴房,尽力寻些好天光,揽着温客行在四季山庄的各处院落里赏景。

温客行冷得打颤仍强忍着,分外珍惜每日晌午难得的好时光。

周子舒塞给他的手炉他也懒得捧着,非要让周子舒把他的指尖攥在掌心里才舒坦。

一旦周子舒答应得慢了,温客行就要说周子舒骗人,问他“说好的四季春常在呢,怎么头一年来,就赶上下雪了?”

周子舒正要哄他说大抵是想要你赏赏雪,未开口就觉出不对来。

头一年?

分明前载,他们与成岭便已在四季山庄中过了一次年。

见温客行神色认真,不像有假,周子舒蓦然一痛。

他早听大巫说,温客行醒来后或许会记忆有损,情况更糟些,或许连最近的事也会渐渐淡忘。

周子舒心下慨叹,这人忘了欢乐时光,钉子的事反倒记得清清楚楚。

嘴上却说:“霜雪满头,可堪白首,不好吗?”

温客行不理他。

周子舒不知道哪里说错,又惹了这人不高兴,伸手戳戳他肩头:“怎么了,莫非你不情愿?”

温客行赌气般睁开眼,死死盯着周子舒,认真反驳道:“阿絮是在同我说白首吗?”

愠怒一起,紧凑又剧烈的咳嗽声也紧跟着追了上来。

温客行咳得喉头发腥,眼前一阵阵泛黑,肺里梗着冰碴般割痛,呼吸起起伏伏像是溺水的蝴蝶。

周子舒无措地伸手轻拍温客行后背,所有苍白无力的解释哽在喉间。

见周子舒无话可说,温客行忆起前番周子舒拒绝叶白衣相救时说不愿舍弃一身功力换十年残喘之类的话,再度难过起来,挣扎与痛楚间说出的话也就格外伤人:

“周子舒,你不愿意为我活罢了。”

“不愿……不愿舍下那些拢着光环的过去罢了。”

“你几曾想过要与我白首啊。”

 

温客行呼吸急促,胸膛一起一伏,语速极快,这一连串的气话抛出来,想转圜都来不及。

语出伤人,温客行亦是后悔。

可他已退无可退的自卑与自尊推着他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他从来觉得自己一身鬼蜮污脏,连累了周子舒。

周子舒那般洁癖,甚至连自己的污点也难以容忍,宁肯以七窍三秋钉自伤,也要与过往生命里最不光彩的天窗割席,换清白自由的三年时光。

周子舒身上有光,可他呢?

温客行几乎被铺天盖地的自厌淹没。

他拥有的只有报不完的仇。

周子舒似乎真的被这一连串的反问刺伤,一言不发地起身回了房间。

温客行要与他提过去吗?

跪在佛前的日日夜夜,不敢看观音的畏心又生。

四季山庄如今有两处地方周子舒不敢去,一处是摆了八十个崭新牌位的祠堂,一处是堆满佛龛的佛堂。

佛龛是半年前新摆进来的,世间种种菩萨一应堆叠在这里,说不清究竟是虔诚还是亵渎。

佛不渡他。

他这一生走的路,均在佛祖不到处。

周子舒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求些什么,求来求去,只求来一句“悬崖撒手”劝他放下。

周子舒又燃了一炷香。

倒无所求,只是时日久了,这佛香能令他安心。

他终于学会了跪在佛前心无所想。

 

须臾,门外扑簌簌下起了雪。

周子舒一阵心悸,这才想起早先叶白衣拉着成岭和阿湘出了门,此刻四季山庄中仅他与温客行二人。

而他刚刚拂袖而去,把温客行独自丢在了院落里。

周子舒心中悔怕,顾不上膝盖酸痛,忙原路寻回去。

温客行瓷雕狐狸一样缩在躺椅上,因体温偏低,雪沫落在他安静阖拢的眼睛上将化未化,唯一的一点血色就是唇边咳出的一点血渍。

若不是温客行正搂着仅剩的手炉瑟瑟发着抖,周子舒几乎要以为大错已成,回头无路。

温客行似乎是硬撑着等他来,听到脚步声才艰难地睁开眼,迷蒙地望着周子舒。

“阿絮。”

周子舒把他打横抱起来向卧房走去时,温客行有些委屈地唤他。

“我……我不敢睡……”

“生怕你以为……”温客行声音越来越轻,“以为我死了,会害怕。”

话一落,原本强忍着的血才从温客行口中彻底呛出来,果真艳红一片,看着分外骇人。

周子舒把他埋在成堆的锦被里,亲吻他冰冷没有血色的指尖。

 

这一折腾,又病入三分,还未开春,乌溪又收到了周子舒从重山之外寄来的信。

景北渊踏进四季山庄时,叶白衣正顶着一头越来越白的及腰长发数落周子舒:“你瞧瞧你和小蠢货,倒不像一对鸳鸯,活像是对儿鹌鹑。”

温客行倚在软枕上随口反驳:“本来也不是鸳鸯。”

叶白衣难得吃瘪一次,不服输地连连点头:“是是是,鸳鸳相抱何时了,说的就是你们,行了吧?”

温客行冲着他笑,被周子舒瞪回去。

乌溪尴尬地假咳了一声,周子舒这才恢复了往日天窗首领的沉稳自持,起身冲着乌溪一揖:“许久不见。”

“哪有很久?”景北渊笑道,“你像是在我俩身上栓了绳,自那日一别,我俩回去后日日为你钻研怎么才能不靠……”

周子舒神色一淡。

景北渊心知肚明,周子舒不愿这些事被榻上那尊玉雕知道,见好就收地住了嘴。

温客行却不饶他,直直地问:“敢问阁下钻出了些什么?”

周子舒信里总写温客行素来粘人爱撒娇,景北渊却横竖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昔日鬼主一身肃杀,眸中一片冰刃林立,心底万箭齐发。

景北渊干笑了一声,眼睛偷偷往周子舒那边瞟:“佛曰,不可说。”

周子舒自是那尊要他闭口不言的大佛。

可惜温客行修的是鬼道。

知道当着周子舒的面问不出什么来,温客行眉眼一弯,装作自知理亏的样子,向着景北渊与乌溪微微颔首:“恕小可失礼。”

 

一出房门,周子舒便露出不悦来:“你在他面前说这些做什么。”

景北渊反倒被周子舒的严肃逗得笑起来:“你自己寻来个什么狐狸坯子,自己不清楚?”

“他不必知道。”周子舒断然否决了景北渊劝他的心思,“叶前辈说的武库里那个法子,我断然不会用。”

景北渊连连摇头:“这多不公平。”

“与你何干。”周子舒骂了一声。

“当然有关。”景北渊正色道,“若他是心甘情愿为你赴死的人,你瞒着他、不与他商量,自作主张给他选他不喜欢的结局,是对他不公平;若是……”

见周子舒低垂着眉眼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景北渊继续说下去:“若是他是临阵脱逃之辈,心安理得地看着你自弃生路,这对你不公平。”

“要是这样,我得及早杀了他,以免你一再自误。”

景北渊许久没用这样沉郁的语调同周子舒说话,周子舒几乎忘尽了当年朝堂中的波谲云诡、尔虞我诈。

人与人之间,能得几分真心呢。

测一测真心这种把戏虽无聊,却分外馋人。

人人都想得到答案,又并不是人人都能承受那个答案。

叶白衣拎着半壶酒,坐在树上偷听,听到一半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这把江湖老骨头,不懂喽。”

 

当夜温客行的一头乌发与周子舒的指尖缠在一起,温客行侧身,隔着发丝用下巴去蹭周子舒圆润的指尖,两人面对面偎着,谁也不肯主动开口说话。

只得一室春情胀满。

温客行疲累而慵懒地自发间解下一直簪着的白玉,郑重地放在周子舒掌心,迷迷糊糊地将额头也贴上去,瓮声说:“阿絮,明早记得早些唤我起来,我亲手帮你簪上。”

周子舒觉得他傻气,又觉得动人,满口应下来。

一大早温客行主动起了,一片枯叶一样立在镜前,艰难地扶着桌沿才能勉强站稳。

周子舒拿他没办法,只好乖乖坐过去,由着他胡闹。

温客行一面生疏地整理着手里修长的发丝,一面笨手笨脚地将玉簪穿过浓密的乌发:“阿絮,这簪子是我爹娘给的。”

旁的话他并不多讲,只是没头没尾地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说什么呢。

说这簪子上沾着武林几十年血雨腥风、挂着许多条枉死的人命么?

这簪子贯穿的曾是他毕生沉甸甸的仇恨。

如今他有了更重要的东西。

温客行在周子舒身后低低地笑起来。

周子舒问他笑什么,温客行笑着凑在他耳边说。

我笑阿絮被我骗到手了。

 

乌溪带来的药里,虽没有既能保全周子舒一身内力又能拔除七窍三秋钉的神物,却有另外两样很是有用。

一样使得温客行难得有了些力气独自下地走走,内力也渐渐找回来几分。

而另一样,能助周子舒拔除钉子,恢复从前的十成内力,若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还可以在人生最后的半月里享尽逍遥快活,此后人死灯灭,再无缺憾。

周子舒应得的死期在三十七日之后。

他攥着第二味药,反复问叶白衣:“叶前辈,那六合心法,可有人独自练成过?”

“当然有。”叶白衣须发尽白,每日须饮大量好酒,才能压下周身的痛。

叶白衣说,第一个写就六合心法的人,必是独自练就的。

“好。”

周子舒展颜笑起来:“那我便去找赵敬夺了琉璃甲,独自闯一闯武库。”

他想搏命一试,至少赌过一次才甘心。

叶白衣用看傻子的眼神打量着周子舒,继而大笑起来,直到笑得弯了腰:“我忽然觉得活着也不是那么无趣了,真想再活它个三五百年,好好看看热闹。”

周子舒笑着在叶白衣肩上捶了一把,此刻生死在界,他反倒不再把叶白衣当作一个仙风道骨的前辈,而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了。

周子舒离开四季山庄前,叶白衣说,四季山庄不错,宜百年,宜安葬。

周子舒喉咙里嗯了半声,说“好,那就麻烦前辈,帮我在外面的桃林里寻一处好地方”。

叶白衣又大笑起来,催促道:“只管去吧。”

 

亲手割破赵敬喉管后,周子舒路过昔日庙宇,第三次跪向佛前。

方丈云游去了,只剩已近成年的小沙弥和一盏青灯映着古佛。

他第一次不求命运宽恕。

得失皆命,生死由天。

春来风起,周子舒晒着月光躺在老乡载满稻草的牛车上,向着江湖人人垂涎的雪山武库而去。

牛车吱呀,摇摇晃晃,缓得像一场未尽的梦。

有人踏月而来。

 

温客行翩然落在周子舒身侧,与他同枕稻草上洒满的月光。

周子舒只当是半睡半醒间的一场梦,抱怨道:“怎么梦里也不记得带酒?”

温客行一摇扇子,变戏法一样递过一坛用内力温好的酒。

掌心的温度使得周子舒一愣。

不是梦。

周子舒无措地翻身坐起来,直勾勾盯着温客行的脸:“你怎么……”

 

“哪有医者制药,一样只得一颗的道理。”

温客行冲着周子舒无辜地眨眨眼:“大巫给的那两颗,本就是一种药。”

同得十五日,畅快开怀。

周子舒释然地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把酒坛递回给温客行:“那今日就破例许你饮酒好了。”

话音未落,周子舒已将酒渡过来。

凉月在天。

 

夜归的方丈独自踏过城外春雨浸润过的小路,与哞哞黄牛擦肩而过。

周子舒在醉意里又听得远方禅音袅袅。

天上无弥勒,地下无弥勒。

命运本就是佛。

他已得自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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